诗友诸君,有请先赏熊东遨先生近作
《秋夜》原诗
拄杖苍崖顶,峰涛四望平。
月华添夜色,云气掩秋声。
古庙门多禁,寒蝉意未明。
晚凉天自好,只是费支撑。
小子反复诵读,深觉味厚,思悟不尽。
在偶然遇合而非刻意搜求的特定场景中,于兴之所至景情相因的自然浑成里,天人俱在,一瞬烛照,风物恰切证心,笔底一派神行——此或为诗者之乐。
于本不出奇的字里行间,凝神静气,反复出入,久久玩味,诗意如三维画图般,由平面渐而立体,诗者身世生涯之草灰蛇线若隐若现——此或为读者之趣。
你虽没说,但我已知。得以面世的任何一首别有怀抱之好诗,其实最后都应该形成一个莫逆于心的审美闭环,方告彻底完成,方可了而无憾——必欲读写互认。
我虽非你,但已身受。因上乘之诗所蕴含的“身世感生涯叹”乃世故人情之常也,故最是萦心。某一场景中,诗者之一己体验及隐于这体验里的人生共感,若其表达得浑成自然,将特别耐人寻味。细细品咂之下,读者念及自己亲历之红尘种种后甚至不忍罢读。达此——可谓好诗之至。
从“我未成名君未嫁”到“丛菊两开他日泪”,从“为谁风露立中宵”到“江湖夜雨十年灯”,俱有“身世感生涯叹”存焉。古人或已证,诗能及于此感此叹者,可允为至高境界。毕竟,诗酒琴剑之性情中人侧身尘世,春朝秋夕,且出且入,最深沉感慨莫过于此也。
当今国诗,若入“情景交融以物证心”之境,有“思带锋芒直抒胸臆”之力,俱可允为佳构,此类诗,虽不多见,亦不太罕见;但能于特定场景“了无障碍代入自我”,如上述诗例般写出“身世感生涯叹”者,放眼诗坛有几?
熊东遨先生新作《秋夜》应达此境,必在此中——取象精准略无闲笔,羚羊挂角自然浑成,鸿爪无痕地点染出了“身世感生涯叹”,于今人诗中极为罕见,真不愧为至情之作,大家之构。
我读《秋夜》再三,与上述拙见一一对位,或可曰:感同“诗者之乐”,尽享“读者之趣”,敬谓“读写互认”,深觉“好诗之至”。
痴醉其间,真耿耿有怀也。
题为《秋夜》,平淡无奇,但诵读全诗,既为时令之秋夜,复为生涯之秋夜。故平而深静,淡而隽永。全诗从一杖履先生山顶秋夜小伫着墨,以山中秋夜这一特定时空为载体——秋声秋望,秋月秋蝉,秋凉秋心——以几近自然主义之实录,思接身世生涯,思接当下未便言说之无奈种种。纳四野苍茫于心底,融万般感慨于笔端,闪烁晦明,意出象外。小子惕怵,不觉整衣而肃:一派寂然之间,隐隐然有“难禁世事苍黄、岁暮壮心未已”之大沧桑存焉。
拄杖苍崖顶,峰涛四望平——无一字不是实景,无一字不含自况。饱历风霜之杖履先生,且行且思,流年任逝,风华过眼,不觉已在苍崖之顶。拄杖小立,虽峰峦如涌,但老眼观山阅世,四望俱平矣。几多旧事往梦,虽则齐上心头,毕竟人情世理,已然了悟于胸,苍崖顶上四望平,宏阔之际有超然,大家取象,略无闲笔,首联极顶蓄势,百感待发。
月华添夜色,云气掩秋声——再扣诗题,裁取秋夜之视听细节。月华添夜色,更显山顶静美清绝,虽未明言,亦惹想象,或似先生繁华落尽之清皎心境,亦未可知;云气掩秋声,夜来山中岚雾忽起木叶尽浥之寻常状貌,人或未言,先生道之,虽是实写,隐然有风云莫测之喻也,识者自识,不识者亦无妨,作纯景语解,也自有诗意存焉;即或因多想而曲解,也没什么大不了的,所谓作者未必然,读者未必不然,似与不似间,自得蕴藉之美。
古庙门多禁,寒蝉意未明——续写秋夜,更递一层。或颌联兴尚初起,不宜过度解读,颈联则景情相生,先生之秋肃浩叹,赖都赖不掉了。古庙门多禁,虽亦为实写,但显系从心取象,自有无边清寂孤绝存焉。庙古可见山深,多禁足显夜沉,再往深里看,何尝没有世相光怪陆离、困于精神出路之悲?寒蝉意未明,时逼秋瑟,寒蝉隐约,终至渐噤,挥之不去的惆怅与不安,此际必然萦绕先生心头,未知何从何去,故“意未明”也。然虽“寒蝉意未明”,如无错会,先生之意至此渐明矣。
晚凉天自好,只是费支撑——寓苍凉于沉雄,呼应首联。绝顶之上,百感终发,但亦发得淡墨似闲。比之义山“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”名句,俱为生涯憾叹,此句或不遑多让,而抱守之坚苍,寄慨之遥深,尤有过之。真诗眼所在,大佳。晚凉天自好,续扣秋夜感受,亦显苍怀自抚尘心返璞后的一派清明。只是费支撑,未句“支撑”扣首句“拄杖”,真严丝合缝也;且“支撑”之意何深!是暮年自持之支,亦是家国有担之支;“只是”一词,以小妨视“费”,旷达性情,不已壮心,令人感佩。忽忆先生北欧行吟,有“闲来一样谈时事,只是无人唱赞歌”句,亦用“只是”,则是另一番深愁与向往了。
东遨先生诗,多高情雅趣通透畅晓,如“林子理应归鸟雀,先生心已属云山”“响枝松布子,争粒雀添丁”“红叶寄情于岁月,白头还梦与风骚”“往来存底线,大小是公民”等等,情性毕显,满纸风生。可爱老头偏具大家风范,可师亦可友,可敬复可亲,此二得兼而略无违和感,也是一奇。
先生雅吟,每以风神灼灼无限高华领誉,至若沉郁如《秋夜》者,在先生过往大作中,并不多见。四野风起苍岁凭高,普天秋肃寒临家国。先生珍摄!
张庆辉,1970年生人,重庆云阳人,现定居昆明。曾任某都市报评论部主任,现自营传媒公司,云南省诗词学会理事,滇吟社社长。爱诗词,好交游,性旷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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